一树建筑入选了 ArchDaily 2023 创实践,是少数仍扎根于传统建筑设计的事务所之一。一树建筑成立于 2017 年,在中国发展最快、城市化进程最快的城市之一深圳开始了他们的实践。他们的作品代表了一代建筑师的现状,主要项目包括小型城市建筑、展览设计、室内设计、改造和乡村建筑。虽然他们的设计可能不会成为城市地标,但仍能通过小型设计影响社区的生活方式。
该工作室致力于创造能为当代城市和乡村环境带来独特诗意和深刻内涵的空间:“我们将建筑视为社会、经济和政治利益之间的调解艺术。我们努力用最少的资源创造有意义的场所。我们的目标是通过空间诗歌传达情感和记忆。我们相信,每一个空间,无论是宏大的还是微小的,都能让人窥见我们世界的广阔,也是日常生活光辉的见证。通过一次次植入这些安静而有韧性的空间,我们设想建筑将枝繁叶茂,充满生机和叙事。”
韩爽(ArchDaily):在建筑设计中有怎样的成长路程?过往的学习中或者经历中,有没有特别的事件或经历?对自己如今有哪些影响?
一树建筑(陈曦):我和我同代的中国建筑师,是在一种比较性的文化背景(comparative cultural background)中成长起来,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社会流动、东西方文化剧烈冲击并融合的30年。
从小我随父母在中国南北方不同地区长大,后来又在美国和欧洲学习工作。挺习惯在不同地域文化视角中切换,现在回想起来一直经历一些细微不同的空间认知。比如关于阳台,小时候住在中国南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开放式的阳台上向外悬挑出很多挑杆晒衣服,也常常因为衣服掉到楼下的人家而去取衣服,由此发生邻里之间的对话;而后来搬去北方,惊讶的发现所有住宅的阳台全都用玻璃封上,衣服晒在室内,至今还记得在零下 15 度的冬天坐在温暖的封闭阳台里晒太阳,观看窗外呼啸而过的沙尘风暴。这些生活经历让我注意到具体的空间元素,在不同的地域场景和气候状态里常常会有不同的生活呈现。
我所经历的建筑学教育也同样处在这种比较性的文化语境中,比如关于城市研究,中国的老师会侧重讲解历史脉络、风格样式、空间设计;而在美国会更关注政策法律、决策机制、甚至市长的个性轶事等。这些不同的叙述也教给了我相对多元的思维角度。
ArchDaily:我所经历的建筑学教育也同样处在这种比较性的文化语境中,比如关于城市研究,中国的老师会侧重讲解历史脉络、风格样式、空间设计;而在美国会更关注政策法律、决策机制、甚至市长的个性轶事等。这些不同的叙述也教给了我相对多元的思维角度。
一树建筑:曾经在大师事务所里工作参与的大项目往往是限制较少的,不仅尺度比较大,设计时间、造价、形式都有很大的发挥空间。而回国后接触的这些小尺度的项目,在时间、造价和材料选择上都非常受限。
特别是在深圳这个对于速度的追求近乎疯狂的城市(深圳最著名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常常需要在不可思议的短时间内给出对各种复杂限制条件要求的设计回应。
因此这些年我越来越倾向一种“最大化的最少”(Maximized Minimum),即用最少的资源、最少的设计去传递多层次的设计策略,既解决快速、经济的效率问题,同时兼顾社区、公平的视角,并且希望以创造性的方式回应场所的记忆与情感,最终创造某种诗意的场所。
比如在 2019 深双龙岗展场,我们需要在 2 个月内改造一个1万平米的废弃空调机厂房作为双年展展场,资金也很有限。当时在现场被巨大的尺度、严谨的柱网和桁架结构打动,希望在尽可能保护工业遗迹气质的同时,置入最轻的介质(光)以形成展场空间。我们提出用一条 250 米长光膜墙“折叠时光线”重新限定展场的空间结构,利用便宜且大跨度的普通膜材料,仅用 20 天的时间完成了整体施工。
在满足极限快速和经济性的同时,这条时光线也构成对于场地记忆的回应:在一个秩序井然的工业结构中,用轻微的空间弯折,构建出对于历史残骸的时间扰动。我们也希望通过轻盈的艺术介入,与深圳这座城市曾经快速工业化的过去进行对话,建构关于这座城市未来文化与艺术的愿景。
ArchDaily:在城中村、城市公园、乡村,还有在印度等不同文化背景下实践,有哪些相通和不同之处?尤其是在城市公园和乡村,周边没有任何参考体系,那如何定义或者塑造环境?
一树建筑:每一个城市、乡村、甚至自然场地都是在漫长的时间层叠中形成。每一寸环境里的事物——每一棵树、每一片地形都在讲述他的故事。
如何聆听场地的声音,如何延续某种来自场地的情感和记忆,如何以戏剧性的方式让新建物与原始环境形成对话,是我们一直在探索的方向。
比如微建筑系列的第二集:废墟书屋。一方面希望保留利用场地内的旧有废墟,一方面希望让新生的建筑从废墟中生长出来。如此这样让废墟与新建物相互缠绕,形成持续的对话关系。新建筑成为人们进入废墟、跃升过老屋、观看村庄、田野与远山的一个空间容器。
建筑的外形与内部空间以地形的状态展开。屋顶以起伏的轮廓呼应着地形与远山,而起伏地面在屋顶自然形成室外阶梯平台与滑滑梯。跃升过老屋的曲线剖面沟通起首层入口,二层阳台与屋顶平台。室内作为一个可以兼做小型论坛放映室的阶梯图书馆。建筑蜿蜒的平面及周边路径则成为周遭迷宫般窑洞系统的延伸。
而对于没有建筑痕迹的现场,比如在城市公园里,自然树木与气候环境会给我们一些线索。在云之园里,应对深圳炎热多雨的天气,我们用一条连续的云状屋顶连接起散落在环形慢跑道旁的书吧、卫生间、室外座椅和花园,为游客提供遮阳避雨的室内外休息空间,并以优美的弧形屋檐勾勒出天空、树木、云朵与城市的不同景色。而从围绕在四周的高楼俯瞰望去,恰似一片轻盈的白色云朵漂浮在树木花草的掩映之中,形成建筑与自然的互动对话。
ArchDaily:每一次作品的体量形态都让人出乎意料,非常几何,是如何生成的?
一树建筑:我们身处一个形式与图像过剩的时代。有太多的形式风格与细节时刻在侵蚀我们的注意力。对于我个人来说,极致单纯的几何反而能焕起某种沉默有力的情感,能够传递环境和空间之中所蕴含的丰富情绪与故事。有一点像后期的 Mark Rothko 所说,“沉默是最准确的”(Silence is so accurate)。
在很多项目里,我希望可以用纯粹的几何与沉默的场地产生对话:一方面连接场地的记忆特征,一方面创造一个超越现实的、带有情绪色彩的理想主义图形。比如在微建筑系列的第1集:桃屋,我记得第一次来到场地,刚好看到一片桃树果林中粉色桃花盛开。场地上所有桃树呈“一边倒”形态,给予我们形体创作上的启发:建筑由一系列来自场地上的无形弧线所切割而成,形成跃升向天空的独特形态。
所有的窗户都是不同的基本几何形状构成的,对应不同的景观与光线角度:二层落地大窗跃过并不高大的桃树林,俯瞰田庄全景;南侧圆窗沿中轴转动,面向南方果园和阳光,成为可以转动的画框;屋顶天光长窗洒落下的阴影在每个时刻变幻着;入口角窗则以一个四分之一圆弧勾勒出弯腰的桃树和温润的土地。为了纪念盛开的桃花印象,我们也最终选择用粉色现浇混凝土建起这座建筑。
ArchDaily:项目中外部尺度和内部尺度如何协调?
一树建筑:对我们来说,建筑外部和内部是一个整体,由贯穿内外的空间概念与运动体验紧密连接。比如在武汉汉口城市展厅及幼儿园项目中,最终实现的建筑呈现为一系列连续展开的内部空间,他们经过折叠而呈现在外部立面与屋顶形态上,鼓励人们在这样互相连接的微型城市中漫游、探索。
因此内部空间与流线取代立面装饰成为建筑外部独特的表情。也让整体空间的几何逻辑贯穿在了由内而外的不同尺度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建筑将随着时间变化分别承担商业展厅和幼儿园的不同功能,也证明了功能不是建筑的决定性要素,而理想空间是可以具有足够灵活弹性以适应不同生命活动的发展呈现。
ArchDaily:桃屋被ArchDaily出版的新书收录,和废墟书屋的一系列作品中,通过房子你希望向周边环境和生活的人传达怎样的讯息?设计可以回应什么?
一树建筑:成立一树的时候我写到:“万物有灵且美。我们相信每一个或微小或宏大的空间里都蕴藏着世界的奥秘,与生活的光荣。设计师并非造物者,而是植树人。我们希望精心种下每一树安静而茁壮的空间,让生活与故事在其中繁茂生长。”
事实上五年过去了,我仍然相信当初写下的这些。而且逐渐发现,建筑其实是一种社会营造,代表了一种协作的乐观主义(Cooperative Optimism)。各种不同社会角色的链接与协作贯穿于建造之前的构思策划、建造过程、以及之后的运营,体现着共同创造“更好的生活”的理想期许与日常经营。在今天这个愈加割裂的社会中这样一种围绕着建筑使命共同创造的精神弥足珍贵。
许多我们的项目尺度非常小,但反而在建成之后承担了丰富的社区活动的发生。比如大沙河生态长廊环形树屋这个小房子,在过去半年里做了 50 多场读书会、工作坊、艺术展览,成为了一个凝聚社区精神的场所。而云之园里的咖啡厅甚至出人意料的成为周边摩天楼上班族最喜爱的开会场所。
ArchDaily:如何定义建筑师的身份,是解决问题的人?是物质建构?是艺术家?
一树建筑:我觉得是艺术家和政治协调者的双重身份。我认为建筑是一门对于社会、经济与政治因素的斡旋艺术,而建筑师的日常工作即是面对有限的空间资源进行创造性分配,以塑造美好且公平的场所。
挑战设计任务书是建筑师工作最关键的第一步。
比如微建筑系列,事实上最初被委托设计的是一座建筑,然而我们说服甲方让一个集中的社区中心,分散成一些就近服务乡村社区的微建筑。这里的核心其实是一个对于行政资源、社会服务进行去中心化(decentralize)的策略,只不过载体是建筑物。
当任务书即空间资源的分配被决定之后,如何最终以艺术的方式呈现,是下一步的技术工作。遗憾的是往往大多数项目里建筑师并不能参与(挑战)第一步任务书的决策。因此也很感激微建筑系列的委托方的信任和远见。我记得他们曾经对我说,“很羡慕你们建筑师,你们可能都不了解自己所拥有的巨大的社会动员的力量”。
ArchDaily:最近有哪些新项目,在三年疫情结束后,觉得自己的设计心态和设计线索有变化吗?
一树建筑:三年疫情里,憋着做了 10 多个城市公园里的公共服务建筑,除了云之园和环形书屋,今明两年还有一些将会建造完成,代表了我们这个阶段的一些探索,会陆续和大家见面。
跨越疫情,越来越意识到社会共同体所面临的众多危机,包括社会政治经济资源等很多大问题。也在想该如何拓展建筑设计实践的边界。
一方面我们希望延展建筑作为公共艺术的角色。今年我们在贵阳观山湖区以做雕塑的方式做建筑,希望以艺术的方式焕起场所的凝聚之力。另一方面我们也在学习不同建筑类型(学校、办公、社区养老、商业展厅、城中村)、并在不同地域文化的维度中开展实践,机缘巧合我们有两个印度的项目正在进行。
我们去年赢得了菩提伽耶大觉寺主殿照明艺术设计国际比赛,提出一个立体空间的曼荼罗。以“分层次的照明体验”,融合了寺院外部的分级照明,形成由入口通道至内殿的空间色彩序列。很幸运可以用抽象的空间语言为这个历史信仰圣地增添一层现代性语义。
而一树成立之初的项目,菩提伽耶中土佛堂项目经过四年的策划与设计也已进入施工阶段,这座 2000 平米的小型文化建筑,让相距千里的修行人士、工程师、设计师、中国人、印度人与藏人横跨疫情阻隔协作在一起。也说明建筑设计不是纯个人化的艺术创作,而是抽象空间概念在与各式各样的生命体相遇之际,形成具有独立命运的物质与行动。
ArchDaily:最近有在写文章或者做城市研究吗?
一树建筑:一直在尝试写一些建筑以外的东西,十年前写过一本游记,希望能在未来几年能有更好的东西和大家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