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与自我命题
2023 年的夏天,瀫石光·艺术生态走廊在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的小南海镇扎根。大地长桌落于走廊中段,平行于濲水徐徐展开:由田间小路中新建的户外长廊和路旁改造的农具房组成,两者相依而生,互为补充。
设计伊始,选址是自由的,功能是开放的,我们却一度茫然。作为艺术季摇旗呐喊的一部分,项目本身对于抽象性有天然的内在需求,它需要一份从当代乡村语境中脱离出来的视觉张力,但我们并不想过度放大这件事。它在审美和内容上,应该与场地和社区产生关系,它当然也服务于游客,但说到底不关于猎奇。中国有很多小县城,看似同质化,但你读进去,其实都有自己独特的美好,可惜往往缺乏挖掘和描绘,也少有自觉。在龙游,我们希望这是一次在地讨论同质乡镇差异化更新的机遇,而不是建筑师大声说话的噪声场。·
功能在了,选择场地时,我们便关注三件事情:一是龙游的山脉、建筑、农田景观,都沿衢江东西向水平展开,我们希望场地也有同样的特质;二是场地宜亲近农田,与“食物”的主题天然相扣;三则是场地内一定要有现存构筑物,能被加以改造利用,而非完全新建。在场地中段,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一条平行于衢江的田间小路,路旁有一座废弃的农务工具房。农具房山墙面对着西侧主要到达的路径,而南侧的林地和新建城市道路,隔开了衢江水岸。北侧为大片农田,田间道路即由此经过展开,道路两侧都能看到起伏绵延的山脉。
农具房
改造后的农具房,主要用于室内就餐和备餐,同时兼容展览、聚会、休憩、研讨等场景,人来往的多了,也就有泛泛而聚的意思。建筑则是田间的常例,代表着曾经密集的农耕劳作回忆,因此我们对整体形态不做过多改动,除新增一个主入口以外,其他原有洞口和老旧门窗也都被保留下来。新增的金属屋面,解决原屋面漏水的同时,在建筑西侧向外悬挑,形成檐下灰空间,也昭示着主入口。
小房子的原始屋面已无法使用,现状墙体条件也较差,无法支撑新的屋面系统。为避免对墙体进一步的损坏,我们在老房子的立面外侧新增了一套钢木结构体系,立柱轻轻脱开原始墙体, 独立支撑梁和屋面。我们保留了原有的屋面木梁,一是与老墙体共同组成记忆,二是不破坏老墙体现有的拉结稳定性,而老房子外置的结构系统在比例关系上也与长桌产生了视觉联系。
西侧山墙面由于进行了新的开洞,且墙体较高稳定性差,因此新增了胶合木圈梁箍住墙体上部,增加老房子的整体强度。我们驱车在汀塘圩村的河床附近找到了一块直径约 2m5 的天然岩石,将其挪到场地后,用一根纤细的拉杆与悬挑梁进行拉结和稳定 。而大石头本身合宜的轮廓,也形成了主入口旁的一处缓冲消遣和视觉闲暇。
一十八
农具房是既存的主体,长桌是衍生开来的精彩。在仅有 4 米宽的田间路上,这张长达 18 米的平面,是和本地社区进行联动的介质。长桌作为“餐厅”本体功能的延续,横亘于山水间,呈现出更为自然性和公共性的语境。18m 的长度将尺度体验极致放大,固然已是反日常的了,可以承载想象中的聚集与分享,也带一点文明的味道。它微微降低的高度也能直接感知身体,形成一个舒展的木质表面,可供坐卧。但偏偏这样尺度,在广袤场地的草木繁盛中,力量上还未能足够——我们希望这张桌子能有一个新的姿态,或许能够没有桌脚地漂浮起来,轻轻抚过它所在的土地,与现实若即若离,游移在日常与想象之间。
常规跨度的结构落位,对长桌空间整体聚集感影响较大,悬浮的方式弱化了这种分隔,也保证了屋面的连续性。轻质的拉杆若有若无,含蓄的营造了空间限定,也偶尔成为孩子们上下攀爬的辅助。长桌上方的围合和隐性划分,进一步模胡了日常桌面的使用旧例。
18到42
指代总归有局限,为更进一步拓展“桌”的边界,从形式、结构和体验上,我们将 18m 的长桌继续延伸,成为一个 42m 的公共系统。人们可以在此聚会、野餐、闲坐、午睡,荡秋千并看风景, 田间小径也从通行空间演变为驻留场所,随着时间推移,更多可能性也会持续涌现。
长桌两侧的木结构长廊,是中部大跨钢结构结构的稳定性补充,也满足村民和游客的休憩需求。屋面下悬挂的秋千布,则意外的受欢迎。整合后 42m 的公共界面,像斜阳下农具房在田间投下的影子,事无巨细地描述着彼此。我们把两者的结构在主入口的位置进行连接和回应,形成一体性的表达。农具房作为打开境遇的引子,我们来之前它就在这里,最后终究退回在地的起因,并承载一切逻辑的根本。
山与水
整体屋面形式的选择,则与远方有关。当我们走在这条田间路上,并不能感知到瀫水温腻的涟 漪,而远山又呈现出柔和的起伏形廓,不激烈,有节奏感,像山也像水。我们思考自然地理和人造物间隐含的几何对应和拟态关系,长桌沿路平行于瀫水和山脉的展开,也是希望链接和想象这里的山水相悦。
长廊的屋面在剖面上做了一个单向的倾斜:对北侧山脉和田野抬高,掀起观景的视线,对南侧则压低檐口,遮挡车道方向上的视觉杂乱;而西侧迎着行人到来的方向展示出表情,同时在场地内形成安定的场所感,经营人们的留驻。斜屋面顺应了农具房坡屋顶的形式关系,同时微微降低姿态,默许着其“家具”物件与“建筑”主体的从属关系。此时我们才发现,项目最终适宜的尺 度,源自农具房缄默中画下的衡量,令我们不会过大、过高或过吵。农具房的屋面材料从功能角度选择了金属板,但长桌主体和公共长廊的屋面,则采用了柔软的防水布,呈现出不那么完型、不那么确定的状态。屋面随着不同天气和时间,产生对应的变化,融于与自然交谈中,不再是一个自说自话的静态场景。
这样的屋面材料不那么永久,但这恰恰很乡村,包含着原生的临时和随机。材料本身随着会随着日出日落和四季,慢慢陈旧甚至消失,自然更迭,非永恒性也是乡村的质地。 而钢木骨架的结构主体,则会站立地更长久一点,这也就增加了一层时间的维度。在细节层面,别于整体的抽象不明,我们对结构和材料进行了真实的表达。结构体系的连接节点均坦率外露,材料也根据自身特性和功能要求做了视觉强化。同时,波浪形的语言图底也从整体的形体草图,延续贯穿到细微尺度中,比如屋檐的金属小滴水和亚克力的弧形防水扣盖。这份没有做过多动作的直白,在场地里也感觉足够丰富了。
和她(他)们
我们眼中,大地长桌和当地的关系,不应该是抽象到需要被刻意解读的,但也不应该十分具体, 从而限制了很多可能性。尤其是当我们作为外来的闯入者,对于本地的理解并没有那么深刻,特别自负的去做一个固定功能、大张旗鼓的介入,那些洋洋得意的“我以为”,往往其实是无关宏旨的冒犯。我们希望最终能留下的,是一种在地化的集体想象空间,最后它怎么填充、怎么书写,是由居民去自由发挥的。随时间流转,我们也逐步走出猎奇的目光,走向对平常的瞩目。在驻场和后期运营期间,有村民们向我们表达过对长桌的过分偏爱,甚至带着一丝捍卫;我们亦欣喜地看到居民来到场地上按自己的理解使用长桌,有趣的互动陆续发生,在地关系也愈发紧密。
与时间
大地长桌所在的汀塘圩村,沃野千里,衢水虽不分四季地流淌,水稻、油菜花等粮食作物却仍在春秋轮回中耕作交替,龙游丰富的粮米制品也源于这里深厚的农耕传统,在今天仍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日常丰物。项目启动后,我们来去现场许多次,期间场地金黄的油菜花变成绿色的稻田, 收割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其他植被随四季变化也非常丰富,而长桌相映成趣,作得有益的伴侣。
在思考在地文化、人文地理和日常生活的过程里,我们逐渐开始反思,设计如何应对抽象与具象、日常与超常等要素的并置想象,进而期待以一种思辨的介入方式,去触及一些当下语境中的乡建议题,激发更多不同群体的参与和共事。这其中,我们愈发觉得时间变得重要,清晨湿凉但饱满的劳作、夕阳下收拾心情的万家灯火,都让建造一点点接近物质性的亦步亦趋,试图拓写下一些时间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