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格里拉先锋书店位于小中甸镇的吴公村,是用三栋传统藏房改造而成。这三栋藏房属于中甸地区常见的“闪片房”。这种藏式民居独见于雨雪丰沛的香格里拉高寒坝区,是藏族农牧文明适应气候环境,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典型代表。“闪片房”在大地上构成聚落的方式和汉族的院落式民居很不一样。因为用地相当阔绰,这些藏房的夯土院墙区隔开家院和大自然,而非区隔邻我。每个房子似乎都是独立地长在大地上,邻里关系对这些聚落的形态影响很小。中甸地区的“闪片房”大致都顺着坝子的方向坐北朝南,松散错落地铺陈于旷野,从天上看,像一群迁徙中的牦牛。先锋书店的这三栋藏房也是如此,虽然都大致朝向东南,但是大概因为场地东高西低的细微起伏,每个房子为了尽可能减少土方量,适应局部的微地形各自摆出一个角度。


设计策略
因为项目预算非常有限,我们只能在原结构基础上来改造。其实即使预算很阔绰,我们也不认为存在任何理由去拆旧建新。这三栋藏房虽已老旧,但主体木构没有虫蛀腐坏,从结构受力上看也有相当的冗余。三栋藏房完好地保留了电气化时代以前香格里拉地区农牧生活的场景,我们也有责任把它们当作中甸地区的文化遗产来活化利用,把藏房和旁边的田野牧场本身当作一个人类学的文本,引导未来造访书店的游客和读者感受并理解这片大地。书店应该是知性的建筑。



从功能性的角度,这三个藏房主要毛病在于屋顶。“闪片房”的“木闪片”是用盛产于香格里拉大森林里的冷杉木制成。 冷杉木“组织疏松、木纹顺直;用楔劈法手工劈成一片片厚2—3厘米,宽约20厘米,长约90—120厘米的木片,即 ‘闪片’。劈后的 ‘闪片’ 板面有一条条自然的细长小沟,有利排水。但时间长了还是会腐坏。当地民间甚至有一种说法:祖辈盖的房子越大,子孙的负担越大。主要就是因为“木闪片”其实价格不菲,维修更换是一个长期的负担。先锋书店的三栋藏房就是因为长期闲置失修,“闪片”屋顶早已千疮百孔,无法抵御雨雪的侵蚀,以至于部分夯土墙都有开裂坍塌的迹象。因此,本地大多数新建藏房的坡屋面都已经被轻质的铁皮顶替代,“闪片”已经退化成装饰性或“风貌性”的存在。


香格里拉气候比较严酷。每年的11月就进入寒冷的冬季,直到来年4月大地才缓慢复苏。等到高原重新披上绿色,就已经是5月了。6、7、8 三个月是雨季,雨水充沛,很多时候天空都被厚实的云层覆盖,直到傍晚才能放晴,即使是在夏天,也会偶尔感觉到湿冷。高原阳光强烈,冬季经常晴空万里,新式的藏房民居都已经发展出成熟的阳光房体系。常见的做法是用玻璃把整个朝南的院子罩起来,形成一个大温室来给房子内部加温。这种做法近几年越发普及和成熟,以至于在作为州府的香格里拉市,阳光房已经成为所有新建民居的标配。这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当代乡土建筑的做法启发了我们改造这三个藏房的主要策略。

“Performative”,即“管用”,是这个改造项目的基本立场。主体木结构完好,那就尽量保留;夯土墙能遮蔽风雨,其热工性能优越,那就把破损坍塌的地方修补一下也保留下来;屋顶已经损毁,传统的“木闪片”屋顶体系也已经被时代抛弃,那也不必多愁善感,用一个新的体系来替代它。


从藏房到书店,建筑的使用场景从牧民的家屋变成了公共空间。首先要改善室内过于幽暗的状态,让更多的阳光进入建筑内部。民间的经验已经证明,阳光房适合香格里拉漫长的冬季,于是我们决定在藏房原来的木结构上直接放置一个轻钢结构的屋顶,用可以选择透光度的阳光板替代“木闪片”,然后在阳光板下设置电动窗帘,根据天气条件来调节进入室内的光线。屋面的坡度遵照“闪片房”的原始形态,坡屋顶深远的出挑也要保留,才能继续保护夯土墙不受雨水侵害。这样从外观上看,藏房长在大地上的姿态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屋面的材料更轻薄一点。曾经隐藏在暗处的家屋突然沐浴在阳光里,传统藏房里的生活现场像博物馆里的藏品被打亮,同时又转化为另一种公共性的日常。我想这可以成为一个乡村书店最恰如其分的表达。


适应性改造
书店团队把三个藏房从东到西分别定义为书店、文创品店和咖啡馆。我们于是根据这三种不同的使用需求来修改藏房原有的空间。书店需要一个一锤定音的大空间,以一个“文字庙宇”(于坚语)的空间表情来回应到访者的期待。虽然吴公村距离高铁站和高速路口都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但小中甸还没有成为一个流量密集的目的地,大多数客人都是专程探访。我们于是在第一个藏房的中心切出一个两层挑高的中庭,书架贴墙而立,周圈的木结构形成二层的跑马廊,所有的书籍都在近人尺度,方便取阅。


文创品店不需要很大的面积,于是我们把它设置在第二个藏房的二楼,整个地面层包括庭院的空间都设计为书店员工的生活区。为了保证员工宿舍的通风和采光效果,紧贴西侧背墙的一跨楼板也被拆除形成一个窄长的室内天井。

咖啡馆需要强化其经营属性,二层空间明亮舒适但不够用;地面层的牲口棚太矮,幽闭而压抑。于是我们把牲口棚的地面挖下去四十五公分,夯土墙底部基础放大一圈儿成为坐凳,原来用作柱础的石墩被新浇筑的混凝土方墩承托起来,牲口棚因此意外地收获了一个被托举陈列的效果。咖啡馆不需要完整的大空间,老藏房的房间划分正好为咖啡馆提供了空间分区和空间场景,尤其是火塘周围的起居空间——神龛、壁画、木制窗套和水亭——本身就耐人寻味。



流线与景观
“闪片房”南立面的夯土墙上镶嵌了一个井干式的木盒子,作为谷仓使用(夯土墙不透气,所以用木刻楞式的外壳来确保谷仓的通风效果)。谷仓拆除后,夯土墙上就留下一个三米多宽的洞口,我于是想到在这个位置做一个混凝土廊道,可以引导客人从书店二层走出来,从高处缓缓接近大地,这简单的仪式感的确篡改了老藏房和大地的关系,但我认为是恰当的,感受大地和体验藏房同样重要。即使仅从使用的角度来看,藏房彼此距离太远(书店和文创品店间距56米,文创品店和咖啡馆间距38米),如何把三个房子串在一起成为一个连续的体验,也是这个改造要思考的重点。


为了避开农田,书店的廊道探出去又折弯回来,在庭院大门处着陆。然后沿着田畦向南走到一个户外平台。这里原来就有一道矮墙,像是某种界定边界的存在。这个位置和三个藏房都拉开了距离,提供了一个回望全局的角度。然后再向西接近文创品店,爬半层台阶可上露台,从这里可俯观连绵的松林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哈巴雪山。穿过文创店的室内,一条30米长的坡道架空在青稞田上,径直走下去就是咖啡馆庭院的后门。咖啡馆的廊道面对水库方向平直地探出,在完成对远处浩瀚林场的瞭望后,再拾级而下,去接近更深处的自然。

材料与建造
这个项目的预算非常紧张。施工队也是通过政府的招标流程确定下来的农村施工队。以我们多年来在乡村实践的经验,这种条件下只能选择最为常规的工程做法,而且对效果的期待必须为施工过程留出充分的容错空间。让整个情况雪上加霜的是,原始藏房的建造完全没有基本的几何精度的概念。没有绝对垂直的柱子,也没有两根完全平行的梁,更不存在一个真正水平的楼面。改造施工的过程中必须不断地面对各种参差不齐的局面。


在这个传统手艺快速消亡的时代,即使是在云南,天然的材料、手工的做法也开始变得稀缺和昂贵,甚至会跟越来越无所不在的环保法规发生抵牾。也许越是遥远的乡村,越应该利用工业化的建造体系。轻钢结构和阳光板的屋顶是整个施工过程中最让我们省心的环节(除了始料未及的木结构梁顶找平工序)。书店主入口的门头和三个伸向大地的廊道用混凝土浇筑,考虑到农村施工队有限的支模技术和精度,我们索性就用从老藏房屋顶拆下来的木闪片来作模板。木闪片纹路深,浇筑成型的混凝土表面非常斑驳,反倒是和整体上粗放的施工显得匹配。回收的木闪片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用作坡屋顶山墙部分的饰面和悬挑部分的吊顶。这些久经风霜的木闪片刷上清漆后呈现出黑褐色,在用草筋白涂刷的墙面和闪亮的波纹板之间,加入了一个沉着的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