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3年起,来自北京的建筑师张永和与妻子鲁力佳成立非常建筑工作室,并开始他们在国内的实践。非常建筑意味着“非同寻常的建筑”,它象征着中国第一代独立建筑工作室的实践,也为中国当代的建筑实践奠定了基础。张永和被称为“中国现代主义建筑之父”。他出生于一个卓越的建筑世家,父亲张开济是古典主义建筑大师,曾任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和天安门广场历史博物馆的总设计师。张永和最先于南京工学院学习建筑,后又进入印第安纳曼西的鲍尔州立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建筑学士与硕士学位。毕业后他相继在中国和美国教书,曾担任过包括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教授及2005至2010年的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主任。2012年,张永和开始担任普利兹克奖评审,其同乡王澍也成为了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中国建筑师。以下是我于北京非常建筑工作室与张永和先生的访谈节选。
Vladimir Belogolovsky(VB):我想从您的一句话开始问起,您曾说过:“我相信建筑是更接地气的东西,它最终关系到人们的生活方式。” 不知道您这样说是否是和大家开了一个玩笑,因为在我看来您的建筑似乎并不属于接地气的范畴,接地气的东西人们通常是不会注意的,对吗?
张永和:好的,或许是在翻译中文的过程中丢失了一些内容。(哈哈大笑)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表达建筑是有形的这一概念,它关系着我们的物质世界。对我来说,建筑就是享受生活。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关于我们的生活方式。而对我们来说,建筑不应仅仅只是建筑物。我们还可以设计家具、工业产品、服装、珠宝等。比如几年前,因为建筑师喜欢解决各种问题,我就被邀请设计一款蛋糕。当时我们面临一个问题,传统拿破仑蛋糕(Mille-Feuille)的酥皮层往往会因为之间奶油的水分而软化。于是我们通过将奶油包裹在巧克力中将两者分离,从而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你可以按照喜欢的方式用酥皮蘸取奶油来吃。这就是我所说的有形设计。我并不太喜欢读有关建筑的哲学书籍,这对我来说太抽象了。当然我也并非想说建筑师要拓展到去设计所有东西。我热爱生活,当我不只是在设计建筑时我会感到快乐,但我还是主要关注建筑设计。
VB:你也说过:“我不认为建筑师可以四处飞,然后把建筑建在任何地方。反之,Ta们需要找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建筑师应该坐在Ta们的工作室里,并和Ta们的团队以及材料一起工作。”你正是这么做的吗?
张永和:好吧,你是对的,我曾经四处飞,但不是那么多。我现在仍然飞去看建筑场地以及和客户开会。我那时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野心在建筑领域发现些新的东西,并且推动它往前走,那么你确实需要每天都花些时间在自己的专业上。你需要知道如何把不同建筑放到一起。好的建筑就是能把不同建筑妥善地放在一起。也许我是越来越保守了。(笑)当然,你需要保持好奇心和开放性,但某些时候就要把自己安定下来,然后专注在工作上。你必须发展出一个我所说的“自主”建筑。当然,作为一名建筑师,你需要一个客户,需要和社会打交道,需要遵循一些有关结构,气候和材料等等的惯例。但你也应该尝试作为一个创作者培养自己的感受力。
VB:说到你口中的自主建筑,你能通过2013年你在上海建的垂直玻璃屋深入聊聊吗?这个项目在其所在地之上建立了强大的自主性。这是一场令人迷恋的观者与被观者之间的游戏,同时你也通过其拒绝了把建筑简化得仅剩功能。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了你的建筑并不接地气吗?这完全就是一个创新,或者我们可以说它是一本通过空间来阅读的小说。你曾和你的家人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对吧?你是否如享受设计它那般,享受住在里面的经历呢?
张永和:你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创新。是的,我非常享受住在里面。(笑)现在我把这个和其他项目放在一起想想,我一定是受到了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的项目“拒绝参与者之家”(The House of the Inhabitant who Refused to Participate)的影响。我确实想要住到这个海杜克假设的房子内。而我设计垂直玻璃屋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要一个单独的空间体验。这个想法来自一个建筑命题—玻璃屋。它过去也吸引了非常多的建筑师,比如密斯·凡德罗和菲利普·约翰逊。所以我拿着他们的玻璃屋,无论是密斯的范斯沃斯住宅还是约翰逊的玻璃屋,把它们翻了90度。然后我进行了材料上的调换,坚实且不透明的屋顶和地板改用了玻璃,而完全透明的墙体被几乎没有窗户的混凝土墙所取代。
VB:这栋房子最初是在1991年作为一个仅存在于图纸上的项目来设计的,是日本建筑杂志举办的年度新建筑住宅设计竞赛的获奖作品。这个项目是一个非常理想化和理论化的想象。为什么您要坚持把它落地呢?
张永和:因为这个房子有落地的潜力(大笑)。让我来告诉你。我很希望亲自体验在这栋房子里的感觉。但是我也想知道,还有没有别人想知道呢?
VB:还有谁?
张永和:(大笑)我能不能这样讲,时至今日,玻璃屋这一概念不属于德国、美国、密斯或约翰逊。它属于每一个人。刘伶是中国三世纪时的一位诗人和学者,竹林七贤之一。他们是几个享受且赞美个人自由、自发性和自然的道士。据说他会裸身围着他家散步。他向受惊的访客解释道:“天空和大地是我的建筑,房子是我的衣裳(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当我在做这个项目时,我想到,他会是我理想的客户。房子的顶部有一个完全空旷的房间,是一个纯净的空间。你坐在那间屋里,抬头向上看,你就看到了天空;低头向下看,你就能穿过所有的地板一直看到大地。
VB:现在经过你的解释,它就像是一个非常中国的房子了,对吗?整个房子是一个自主的庭院,与天空和大地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它同时代表了一种对平凡和实用主义的对抗。
张永和:也许吧。但我想要把它看作一个普适的房子。你知道,我认为建筑世界不应该被分割为东方和西方。我想要把它分成南方和北方,根据气候而不是文化。我会说我们做过的所有项目都真的想要适用于任何人。
VB:可否请您谈谈中国建筑的现状?一方面,有如此多的精力和许多新生代建筑师在做着漂亮的作品,一眼就能被认出是属于中国的。他们在回望过去和运用当地文化、历史、传统材料中保持着很好的平衡。另一方面,他们在朝向前看,采用先进的技术。这点在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很好地展现了出来,中国馆展出了非常多主要是小尺度的乡村项目。但是我好奇,这方面的努力是否少了些多样性?很多项目看起来有些公式化,几乎像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产品。您怎么认为?
张永和:我同意你的观察。是的,现在是有一种创造力的复兴,到处都有很多很棒的建筑。然而,如果我可以参考我自己的探索的话,我就是个冒险者,比我这里的很多同事都更冒险。你是对的,我们总体上来说已经开始做一些很好的作品。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仅有好的作品并不足够。如今,建筑师们都知道如何设计好建筑,但是在我们并不熟悉的学科领域进行工作同样也是很重要的。在你自己的舒适区之外进行工作是很重要的。也许你会失败,也许你得不到什么漂亮的东西。但是挑战自己是必要的。我能看到当一个事务所只在做流水线生产时的问题。我们应有批判精神。造成这种同质化的原因来源于几方面的力量,其中之一是市场,和建筑在设计和施工时所被要求的速度。另一个是媒体,在中国和世界上都有很多总在祝贺的媒体。这都会使建筑师们分心,忘记要保持批判精神。
VB:你曾经还说过,“我不擅长创造夸张的形式。那不是我,但我可以做不同的建筑,并仍然有探索感。“
YHC:当我在伯克利大学读书时,我有一位瑞典教授,Lars Lerup。我一直钦佩他在栖居和叙事方面的工作。有一天,我正在看他的设计,并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好的造型者。当时的我年轻而愚蠢,所以我告诉他,“你使用这些概念性思想的原因是因为你不知道如何创造形式。”他回答说,“当然!”他对我非常慷慨,在我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所以我不是一个好的造型者。但是,我的想法是相当正式的想法。我非常受艺术家的影响,尤其是像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和现代主义者卡齐米尔·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这样的概念主义者。我一直对绘画很感兴趣,现在我正在研究将抽象绘画带入建筑的想法。意思是,我想探索画笔描边和油漆纹理等品质。我正在使用这些想法来夸大或压缩空间。我想我没有成为一名艺术家,但我成了一名艺术建筑师。
VB:你有很多想法,但它与你的另一个引言相矛盾,“经过将近20年的时间,我可能只会解决而不是找到一些关于建筑的更敏锐的想法。”
YHC:嗯,这是为了让自己回到我的实践中并收集我的旧想法。
VB:你认为建筑是艺术吗?
YHC:我的个人主观回答是肯定的。但客观地说,当然不是。我们住在建筑物里。那他们怎么可能只是艺术呢?空间必须宜居。所以有两个相互矛盾的答案......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我会尝试。有时,建筑有可能升至该等级水平。但建筑不仅仅是艺术,它是一种探索。
VLADIMIR BELOGOLOVSKY是一位纽约策展人,曾就读 Cooper Union建筑系,出版过九部著作,同时也是清华访问学者。
VLADIMIR BELOGOLOVSKY是 Archdaily的专栏作者,著有 City of Ideas。
翻译:Ezio Zhang, 黄澣筠,彭颐平,秦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