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自述:
2016年五月末,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Alejandro Aravena)策划的威尼斯双年展“来自前线的报道”即将开幕的前一天,我刚刚在威尼斯机场着陆,这么晚水上巴士已经停运,所以我叫了水上的士,心想这趟去城区的车程会花掉我不少钱。我恰巧看到了前方一个身影,“你准备去威尼斯吗?要不要和我一起拼车?”这位年轻的中国女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开船后我立刻发觉我走运了,“你也许是个建筑师?”是的!于是我们聊起了我们的行业和共同的朋友,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一小时。两年后,我重返威尼斯双年展。在中国馆的开幕式上,我不停地和不同的人交流,直到有人向我介绍了徐甜甜,中国最具潜力的女性建筑师,我们相视,面露惊异,而后异口同声地说,”你就是的士上的那个人!"最后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今天我们在徐甜甜的DnA建筑设计事务所相见,对她进行了采访。
自徐甜甜创立她的实验性设计事务所以来,她以大量的文化与教育项目在中国取得了很好的声誉。近几年她专注于乡村地区公共项目,尤其是在浙江省松阳县,一个风景如画的南方小城,目前累计20余个项目,她将这些迷人的结构称为"建筑针灸"。我们讨论了它们的意义,尽管徐甜甜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它们的美,而是带来社会效应的能力。
弗拉基米尔·贝洛戈罗夫斯基(Vladimir Belogolovsky):我参观过前些年你在松阳县完成的一些项目,我非常享受我在兴村红糖工坊的时光。
徐甜甜:我想是因为你被身着橙色工作服的工人们在白色糖雾的映衬下的工作场景打动,那样犹如一场戏剧表演。每个参观者都会喜欢的。
VB:并不尽然,我喜欢它是因为两点,一是建筑中包含的美感和智慧,这来源于建筑的定位以及对细部的创造性运用,毫无疑问,它是现代和普适的。同时,建筑回应了场地上每个时刻发生的“故事”,能毫无误差地融入到本土地区和文化。对于一个规模适中的项目来说,它的处理手法很丰富。而且你的每一个项目自身都别具一格,它们之间没有很多共性,它们都宛如是为所处的场地量身定制的,甚至材料也是很不一样的。我没有在构思甚至细部处理上发现任何重复的手法。
徐甜甜:我想这和松阳故事的整体框架有关。松阳县有400多个村落。我们在这里的建筑介入是针对当地乡村特征的针灸策略。这些建筑引入了公共功能,延续每一个村庄的文脉。因此,这的确是一个需要因地制宜的情况。通过对每个村庄情况和问题的分析,就像医生通过症状对病人进行诊断一样,更具有针对性的去寻找最适合的建筑介入方式,选择点位,建立功能。这样会使得建筑的设计手段更契合当地和使用者,而不是一味追求标志性的建筑风格。这其中更重要的是每个项目背后一脉相承的设计逻辑。“建筑针灸”是为了探寻一个系统的,可持续的策略。虽然旅游业对当地的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我们不只是去迎合游客的需求,更是去恢复每个村落的文脉传承。我们要探讨的是基础设施,产业,社会结构,文化配套等方面。
VB:让我们从你的起点开始,最初是什么促使你从事建筑设计?
徐甜甜:16岁的时候被清华录取,只是简单地选择了系科名单中最靠前的专业,建筑学,我想当时是按自己的直觉做的选择。你可以想象,那时专业很多,但看第一眼我就认为建筑学会是最有趣的领域。
VB: 那时你了解建筑学吗?
徐甜甜:不了解,我的家庭成员里没有建筑师。我完全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就自己做了这个选择。但后来我意识到,我的选择也许和我童年时生活的传统民居建筑有关,它有着一系列开敞或内向的庭院,微妙的细部,空间似乎可以无尽的延续下去。
VB:你从清华大学毕业后,你去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深造。而后在波士顿工作了几年,后来又去了鹿特丹的OMA建筑事务所。
徐甜甜:我在波士顿工作过3年,但后来在OMA鹿特丹工作室待了不到一年。我去那里工作主要是因为他们在北京的CCTV总部大楼项目。但后来我在短期休假中去了深圳,彻底改变我原来的计划。那时正值后非典时期,城市中涌动着巨大的能量,街上人来人往,商店和餐厅日以继夜地开门营业。就在那时我决定回到中国,尤其是因为在OMA还不得不每天加班很长时间。我很不喜欢这样。(笑)
VB:那么,在你创立自己的事务所之前,你觉得你要经常加班吗?
徐甜甜:我们调整了工作方式,尽量避免加班,现在的工作时间是合理的。我从2004年开始创立了自己的事务所。最早与艺术家王兴伟合作,在金华建筑艺术公园里设计了一组公共洗手间。宋庄美术馆是工作室的第一个建成建筑。
VB:你认为你从与艺术家的合作中学到最多的是什么?
徐甜甜:建筑设计可以针对现实问题提供实用的解决办法。但大多数情况下项目都是受业主委托的被动方式;而艺术家,尤其是观念艺术家会以迥然有别的方式工作——他们去寻找问题,以作品的方式提出问题。这一点也适用于建筑的思考和工作方式,不仅是为了提供解决方案,也去主动提出问题。
VB:我们回到你在松阳县的项目。我记得在2012年,每个人都在谈论日趋庞大的城市和飞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国尤其如此。但雷姆·库哈斯提出了另一种见解说,“人类有一半居住在城市,而另一半却不在城市。”那么你从何时起开始关注中国的这片乡村地区呢?
徐甜甜:我的设计工作转向乡村其实是个巧合。几年前,我第一次接到松阳县的委托去做一个茶园的文化中心项目,这期间当地政府也会来向我们咨询一些当地的乡村建设项目。于是,我们有一年多时间以公益方式参与了这些项目。比如,平田农耕馆最初是一片闲置民居,大多数人的意见是拆除这片房屋。但我们认为它们是这个传统村落的重要肌理,所以我们提出为其无偿设计作为公共空间,而当地政府仅为建设费用出资。最后它成为了为乡村社区打造的成功项目,并且开启了一种与当地社区和地方政府合作,针对不同问题开展项目的系统的工作模式。我们提出了“建筑针灸”的概念和方式,被当地政府认可,并促成了接下来持续的合作。
对我们来说,“松阳故事”是一个整体项目。每一次小的介入都是以适当的预算和当地的材料和工艺来参与到当地的社区建设中,推动社区的发展。这其中的每一个项目也会创造和周边村落之间的互动。我想说“针灸”是用来释放那些被束缚住的能量,从而达到治愈目标的整体机制。
VB:并且每一个村落都有它自己的特点和独特的文化。
徐甜甜:是的,这一点与城市不同。 很多城市已经变得相似,或者说同质。但很多村落却有仍然保留自己的传承和关注点,“建筑针灸”就是为了唤醒和恢复每个村庄的文脉特质,这也同样会反映体现建筑特质。
VB:据我所知,这个项目吸引了大量的媒体关注,因为其成果已经非常明显。人们还会回到这些村庄,对吧?
徐甜甜:这个地区确实发生了很多变化。年轻人开始返乡创业,涉及的领域从在电商平台上销售当地特产,到开发各种旅游项目。当我们最初开始在平田村的项目时,那里仅有不到20的人口,而且多是留守老人。而现在当地居住人数已经超过100人。在石仓村,契约博物馆吸引了一位上海的投资者,利用周边空置民房开办了文化旅游项目。如今,当地政府也制定相关政策鼓励返乡创业,提升经济收入。村民们对村庄传统充满自豪,对未来也开始变得乐观。
VB:你会如何总结你的建筑的内涵呢?
徐甜甜:对我而言,建筑不仅仅是是精心完成一件作品。它关乎到地区场所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它是对当地历史文化表达尊敬以及解决具体问题的一种媒介。建筑可以联系过去和未来。
VB:你会用什么单词来描述你的建筑?
徐甜甜:我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过于简单了,不是吗?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完全开放的。尚未确定。我还在探索和学习的阶段。眼下我希望把“松阳故事”延续下去,探索建筑未知的潜力并不断拓展。
VB: Open is a good word.
XT: No, I mean I would leave these conclusions completely open. No conclusions. I am still exploring and learning. I really like to continue the Songyang Story. We can explore the capacity of architecture and expand on that.
VB:你在设计中担心过中国特性吗?
徐甜甜:那么什么是中国特性呢?中国太大了,以至于无法概括出一个特定的特性。我认为对它的概括都会很肤浅。
VB:你觉得你在项目之间的设计是否有一个特定的演进过程?你是否考虑发展出你的个人风格?你在不同村落的项目之间是否也保有某种联系?
徐甜甜:我们在乡村做设计时,更重要的是将项目与乡村历史和当前的需求相结合,然后再根据给定的大环境和预算调整建筑工艺或材料。我们总是尊重当地没有经过建筑师设计的那些乡土建筑。每个项目都是不同的。比如,红糖工坊是关于对生活和生产的颂扬,一个现代轻钢结构建筑,一种常见的农村轻工业建筑形式。它被用作村庄的社区中心和表演空间。而石仓契约博物馆则是以地方材料和传统建造工艺完成的、一个和特定历史对话的静谧空间。它试图表达这种特定客家文化传统的历史感和厚重感。建筑也是一种叙事。每个项目都有自己的情节来与周围的乡村语境相融合。我不认为这些项目可以互换场所。项目逻辑的连贯性,思辨性,承载的信息,都比每个项目单独的语言表达更重要。事实上,我们对任何特定风格的发展都很小心,始终保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但我想这些项目中一定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某些共性的痕迹。我确信一定会有某些共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