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前往西班牙赫罗纳附近的奥洛特小镇上探寻2017年普利兹克奖得主 RCR 事务所作品之前,我曾有幸造访无数精彩绝伦的建筑和空间,因此自认为对此行程已做好准备。在此之前我也通过一系列出版物对他们的作品了然于心,然而与实物的初次邂逅仍然让我惊喜万分、感动不已。这些建筑独具特色、卓尔不群,又与场地如此协调,俨然是既定方案推导出的必然结果,这样的杰出性赋予了观者独特而难忘的强烈建筑情感。
卡莫·皮格姆(1962年生)与她的丈夫拉蒙·比拉尔塔(1960年生)以及拉斐尔·阿兰达(1961年生)都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奥洛特镇上土生土长的建筑师。三人均曾在巴塞罗那城外的瓦莱斯ETSAV建筑学院学习,并于1987年同时毕业(同班的拉蒙和拉斐尔毕业于1月,而卡莫则毕业于下学期末的11月)。青年时期的拉斐尔会在暑假协助自己的父亲建造房屋,另外两位建筑师的家庭背景则与建筑行业无关。不过毕业之初大家都迫切需要投入实践,于是将第一次工作地点选在了拉斐尔家。1988年三月,三人租了一间公寓作为工作室,并将租借日期定为他们合作事业生涯的开始。第一份任务是一位世交的家庭加建项目。在制作了数版设计方案、绘制了无数施工图以后,三人意识到这样的项目过程并非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于是,他们决定暂时从实践活动脱身出来,去参加一项设计竞赛。1988年,他们在大加那利岛蓬塔阿尔迪灯塔设计竞赛中获得优胜,不过项目最终并未建成。自那以后,他们经常在各种竞赛中取得胜利。三人的作品大多位于赫罗纳省奥洛特镇,但在过去十年里,法国、比利时以及阿联酋也有他们的项目落成。
我与卡莫·皮格姆的会面是在RCR的工作室中,他们的工作室所在的楼房前身是一家铸钟厂,以意大利 Barberí 家族的名字命名,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5世纪。我们坐在一处美丽的房间内,三位建筑师将这里称作“梦之亭”,室内陈设着一面玻璃棱镜,幽静的空间犹如一片绿洲,促人沉思自省。在我们谈话过程中,不断有赭色的树叶簌簌落在冰冷而修长的钢表面,仿佛漂浮在空中一样。而这一面钢则成为了我们谈话的桌子。随着我们将近两个小时的对话接近尾声,天光逐渐暗淡,最终褪色成漆黑的夜幕,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们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只能低声交谈,偶或击掌大笑。
弗拉基米尔·贝洛戈洛夫斯基(VB):在此之前我已经去拜访了你们在奥洛特的几件作品,可以发现,你们在自己的项目中大量使用了前所未有、出人意料的非正统建筑材料。眼下我又来到了你们的工作室,这又是一个黑暗而神秘的地方,极具戏剧性和魔幻感。你能否介绍一下这栋建筑?
卡莫·皮格姆(CP):这里虽然看起来阴暗又静谧,但却富有多种空间特质,许多地方甚至流动着光影。这里曾是一家名叫 Barberí 的铸钟厂,因为向全世界的教堂铸钟而闻名。当它关闭以后,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并讨论了有没有可能将工作室迁至此处。那时我们还在一间公寓中工作。经过几年的讨论,我们最终决定重塑这个空间。2007年我们搬迁至此,并深深地爱上了这里。我们在空间中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用以激发我们这几个职业建筑师的创造灵感。我们现在所在的空间和外界有着暧昧的联系——现存的墙体上爬满了藤蔓,老墙前方则是光滑的钢板墙,钢板安装在上方并一直延伸到头顶,成为空间的顶棚。每到合适的季节,比如现在,我们的头顶便落满了树叶,使空间中的人仿佛置身丛林,迷失掉自己的方位。这座楼房位于小镇中央,但空间氛围却让我们恍若远在僻境。我们没有对空间中心做出任何改造,任其本色自处,用来开展各种烦文化盛会,例如镇上每年定期举办的舞蹈节。夏天到来时,我们也会把工坊安排在中央空间。
VB:我以为这里是你们用来检验自己创意的场所。你会认为这就是你们的建筑宣言吗?
CP:确实如此。(笑)毕竟,这里诠释了我们对自然的眷恋,展现了我们对待空间、虚无、废墟的态度,体现出我们应对自然和材料的手法。这里也将我们内心一些最深层次的想法具象化,成为了有助于激发灵感的场所。
VB:这个项目是不是你们创作的分水岭?你会不会认为这个项目是你们区分“之前”和“之后”的标志?
CP:不,我们从未有过那样的项目。我们一直在执行自己的创意,不断发掘机会去表达。我们也一直在试验着各种各样的材料,观察它们在不同条件下展现出的不同特点。我们的设计方法坚定如初。
VB: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促使你成为了一名建筑师?
CP: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在我12岁时,我就说过自己要成为一名建筑师。但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想要做有创意的事,因为我认为,如果有一件事你要为之付出一生,那它最好有关于创造。(笑)
VB:你和你的伙伴在毕业之初就马上开始了实践。你觉得你们当时是否已做好准备?
CP:不知道。那时我们还那么年轻,青春懵懂却满怀激情。(笑)我们不想再学习模仿他人。我们迫不及待要创造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VB:你们的工作是不是基于亲手试验的材料以及自己独特的方式?
CP:可以那样说。同时,我们也经常讨论自己的作品和工作过程。这使得我们的工作变得丰富多样起来。这不只是我的事,而是我们三人共同的责任。我们从一开始就共享创意。我们是一个团队。在我看来这和拉蒙有很大关系,他不喜欢一个人做事,总是愿意我们三个一起行动。他是拉斐尔的朋友,也是我的伴侣——这就是我们最初合作的原因。
VB:最初你们想要成立一间怎样的工作室?你们有怎样的的预期?
CP: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一开始我们接受了一个很小的项目——为一位世交进行家庭扩建。我们画了很多图纸,到最后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段很好的体验。我们会见客户、监督整个建造过程,为此付出了如此大的努力,实在太过艰辛。因此我们决定不再重蹈覆辙。(笑)我记得上学时有一位教授说过:“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你必须学会拒绝一项看似巨大的项目。”现实也的确如此。曾经有一项30户规模的公寓项目,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巨大。但我们仍然对它说了“不”!(笑)确实,这是个好的选择。
VB:是不是因为你们不愿意设计那个项目?
CP:不,那个项目本身对我极具诱惑性,并且会在经济上为我们的事业带来很大帮助。但无论如何,我们拒绝了它,并决定用一段时间来参加竞赛。1988年,也就是同年,我们参加了大加那利岛蓬塔阿尔迪灯塔的设计竞赛,最后竟取得优胜!我们设计了将灯塔重新阐释为一座出人意料的水平性建筑,使其融入到海岸线中。可能由于我们实在太想做些特别的事,所以又拒绝了另一个项目。那就是我们的起点。自那以后我们许多项目都选择了走竞赛道路。我们很喜欢这样的方式,因为它给了我们很大的自由。即使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许多客户,我们仍然喜爱参加竞赛,毕竟在竞赛中我们能够拥有全部的自主权。这些项目显得非常纯粹。
VB:所有人都认为你们的建筑独具美感。你们已经创造出了许多杰出的建筑作品。美是否是你们工作的目标?你们怎么将美传达给一名外行?你们建筑背后的主要动机是什么?
CP:我们试图创造出让人们感到特别的建筑。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试图为每个空间都创造出别样的氛围。我们非常在意那些独特、感性、私人同时又不可或缺的要素。我们发明了一种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语汇。我们如何创造出美丽的建筑?事实上,我们有一系列原则,并把它们写在了墙上。原则之一就是:当我们选用的策略不具有美感,我们必须放下它去寻找更好地解决方法。(笑)
VB:你能用如此直接明了的方式谈论美,这一点实在有趣。美越来越被认为是建筑师需要应对的明确对象之一。现代主义建筑原先并不被认为是美丽的,但如今普罗大众已经将美视为当代建筑的特点之一。整个20世纪,人们都对现代主义建筑感到失望。事到如今,大家还是认为现代主义建筑太过冰冷、太过坚硬、太过疏离。“美丽”、“舒适”等词甚至被看作是庸俗的论点。即使像萨伏伊别墅、金贝尔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西格拉姆大厦等20世纪建筑的代表作,也常常遭到误解,它们的优点甚至需要特意解释和证明。现代主义建筑并非用直觉感受。现在,包括你们在内的众多一线建筑师,都在创造着具有美感的作品。
CP:我能解释的只有:设计策略必须具有美感。这一点我们一直铭记于心。对于我们来所,美是事物的本质。
VB:显然,建筑学不再仅仅有关于纯粹的形式和抽象问题。建筑中留有历史的痕迹、自然开始同建筑联系、舒适是至关重要的、色彩重新得到应用、装饰在设计中复苏、材料也开始折衷——所有严苛的准则都一去不复返。美是诱人的、是真切的。你能否再详细介绍一下你们的设计过程?你们是怎样创造出具有如此魅力的空间?
CP:在我们看来,一切都始于对场地的理解。这很重要。我们还试图理解问题之所在。关键并不在于套用原有的方法。只有提出针对特定场地和项目的策略,设计才能获得成功。否则,设计出的建筑将脱离文脉,与场地无关。比方说,当我们设计灯塔时,我们研究了灯塔这种建筑类型以及相关案例。词典上说,灯塔是放出灯光指引船舶航海方向的塔或建筑物。那么,为什么灯塔就应该是一座塔或一座建筑物呢?我们对这种认知传统提出了质疑。我们希望理解事物,并提出替代方案。如果任何人都依据定式思维设计一座灯塔,哪还有必要特意开办一项竞赛呢?我们提出的一切想法都应该是崭新的——大家能清楚分辨什么是旧、什么是新。目标在于使这样的设计能成为一个整体。我们创造了一种对话,制造出某种平衡。我们本意不在于赢得竞赛或是强调什么,也不是特意怀旧或者故作浪漫。
VB:你们许多项目看起来都像是学生作品。是不是你们一直都故意如此?你们在学生时代是否也像这样进行设计?
CP:我就把这种说法权当赞扬了。我们并不想像专业人士一样开展工作。这并不是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因为那样做你就会局限于专业,意味着你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接下来的一切工作也随之失去了惊喜、失去了实验性。成为一名杰出的专业人士意味着你知晓正确的方法,但也仅仅知晓这一种。那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你能明白吗?我们想要紧紧抓住一个特定的问题,去发现潜藏的事物。正是这一点给予了我们无限乐趣。事实在于,我们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出现,而不是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想要的建筑长什么样。如果对结果了如指掌,那么最后我们也并不会对此感到满意。我们是在与未知性打交道,我们深爱这样的过程。我们不断地发出疑问,我们探索着一切潜在可能性。我们对单单一个对象没有兴趣,我们只对创造新的空间类型、新的现实、新的氛围饱含热情。另外我们并不是简单地创造这些空间,而是去发现它们。当你进入到我们的空间之中,你并不能立即对空间的事物一目了然。有趣的复杂空间召唤着你,一旦你深陷其中,甚至连时间也开始放慢脚步。这对于生活在快节奏时代的我们相当重要。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抵抗飞速流逝的时间。我们试图让万物放慢脚步。
VB:对你们来说,一座好的建筑应该是怎样的?
CP:当我们自己感到很好,当空间开始改变我们。
翻译:周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