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最初发表在《Common Edge》上,名为《印度建筑师巴克里希纳·多西的才华、用心与谦逊》。
在位于郊区的一家繁忙的咖啡与甜甜圈店里,我和安静慈祥的印度建筑师吉登德拉·瓦迪亚(Jitendra Vaidya)坐在一起。90年代末,作为建筑实习生的我刚刚开始自己生活,吉登德拉是那时我认识的最有经验的技术设计师之一。作为一个老派的通用建筑师,吉登德拉在讨论抽象的设计概念的同时,也注重权衡各种细节的相对优点。在一个以严格的最后期限而闻名的职业中,工作了半个多世纪的吉登德拉在谈到建筑时的眼神仍然流露出喜悦。所以,当吉登德拉今天向我讲述他的老师时,他的兴奋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他的老师是刚被评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在世建筑师之一的巴克里希纳·多西。
普利兹克奖是行业的最高荣誉,将其授予一位90岁的城市规划学者是一大惊人的迈步。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主要从事建筑教育活动,并为印度的贫困社区服务。说句公道话,普利兹克奖得主被贴上了“傲慢”“裹着围巾“”欧美人“”明星设计师“这样讽刺的标签,这样的说法有些夸张和过时了。近年的获奖者如亚力杭德罗·阿拉维纳、王澍和坂茂,通过创新的、具有文化真实性的设计,共同致力于改善贫困和流离失所的社区。但即使接受了这种细微差别,多西仍旧与近年的获奖者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多西的作品并不性感。它没有复杂的几何形状或先进的技术,既不时尚也不流行。在获奖结果宣布之前,在建筑博客和设计杂志上还没有出现多西项目。在这个把奖项都颁给最上镜的作品的世界里,多西的作品却恰恰相反,很难用相机捕捉出符合Instagram标准一般的美感。
就像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一样,我与多西的建筑作品的相遇是我工作中未曾计划的延伸。我花了十年时间管理公司的上海事务所,偶尔也会去印度与同事合作。在一次难忘的旅行中,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探索现代主义的仙境艾哈迈达巴德市。这一天开始的时候是去几个现代建筑圣地朝圣,多西负担着复活这些圣地的重任,其中包括了勒·柯布西耶的纺织业主协会大厦和路易斯康的印度管理学院校园,大概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建筑师设计出的我最喜欢的建筑了。虽然我喜爱那些项目,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瞬间是参观多西自己的印度研究所和他的环境规划与技术中心(CEPT),多西是该中心的创始院长。在印度研究所,我的朋友尼克和我被一群嬉笑着的小学生包围,他们跑过来抢镜,并且急切地想看我们在这座建筑上拍的照片。在CEPT,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和大学生们一起吃多莎饼。从照片上看,这两座建筑似乎都是那个年代典型的高现代化混凝土建筑,“虽然不错但是标准”的建筑范例。然而,亲眼目睹的这些项目则拥有宁静的灵魂,它们敏感地与环境相连,为公共活动提供场地。当时,我感觉到能够从这些项目中学习到一些重要的东西。但后来,我可能又到了下一个截止日期。很多年过去后,有关多西的美好记忆逐渐褪去。上个月,多西赢得了普利兹克奖,于是我给老朋友吉登德拉打了电话。
吉登德拉对多西的想念持续了五十年。像所有的好父亲一样,吉登德拉不厌其烦地给孩子讲他在1965年作为CEPT早期学生时的“光辉岁月”。所以今天我对这些故事洗耳倾听。吉登德拉语速很快,经常使用“神奇”、“超现实”、“精神”这些词。他告诉我,他觉得很幸运,在1947年印度独立后的艾哈迈达巴德,他在思想开明的父母的抚育下长大,当时多西刚从欧洲回来。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为什么多西不仅是今年普利兹克奖的最优选择,而且还是当代学术和建筑专业中许多疑难问题的解药。
吉登德拉对多西的想念持续了五十年。像所有的好父亲一样,吉登德拉不厌其烦地给孩子讲他在1965年作为CEPT早期学生时的“光辉岁月”。所以今天我对这些故事洗耳倾听。吉登德拉语速很快,经常使用“神奇”、“超现实”、“精神”这些词。他告诉我,他觉得很幸运,在1947年印度独立后的艾哈迈达巴德,他在思想开明的父母的抚育下长大,当时多西刚从欧洲回来。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为什么多西不仅是今年普利兹克奖的最优选择,而且还是当代学术和建筑专业中许多疑难问题的解药。
在早年间,吉登德拉的学生生活是柏拉图式的。以多西为中心培养目标,学院以工作室形式教授诸如陶艺、木工、印度舞之类的课程,还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最优秀的建筑师加入到教学中来。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是这里的常客,学生们还会定期到印度管理学院参观路易斯·康杰作的建造过程。
在实践课程,多西会会请来一些老师,比如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老木匠,来展示手工艺的集体智慧。学生们会用常见的材料做实验,比如木头、砖、泥、芦苇和回收的工业产品。与此同时,多西介绍了当代理论,如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研究工作,将学生置于情境化教学之中。
在第二阶段,作为一个成熟的学生,吉登德拉被引领到了社区责任方面。学生们将直接在那些每月生活费不足10美元的社区工作。他们对居民进行采访,进行调查,监控日程安排,观察驴子等家畜的使用情况,详尽地测量房屋,记录家庭的结构和动态。在吉登德拉描述中,当时的印度大多数人上顿不接下顿:中产阶级贫穷,而穷人一无所有。因此,他们逐渐了解多西格言背后的含义:“给他们以基座,他们就会盖屋顶。”他们创造出“基本住房”的模型,多西将其描述为最低限度的住房,即使是最贫穷的人也只需大约50美元就可以建造。他们明白应当围绕生活方式进行设计,哪怕是最小的“所有权”也能给予穷人力量。对吉登德拉来说,在这些社区里工作并不奇怪,也不会感到不舒服。尽管他生于中产阶级家庭,但他每天步行上学的地方只能用“贫民窟”来形容。他明白用常见材料建造的粗糙结构需要居民经常进行维护,但是多西鼓励学生不要认为这些是低质量或低技术含量的。与此同时,CEPT还拥有先进的设备,如风洞和太阳角度测量室。多西鼓励在设计的各个层面进行创新,而不考虑成本或客户。
六年的学生生涯结束后,吉登德拉进入了第三阶段,在多西的事务所里当了两年的年轻雇员,然后去美国读研究生。讽刺的是,英美的大学接受CEPT的文凭比在印度要早得多。吉登德拉在工作中感受到了极高的自我满足感。多西对年轻的员工总是非常善良,温和而慷慨。他的资深设计师不仅才华横溢,而且专注于培养和壮大团队。虽然有很多以待学习,但是他们在CEPT学习的东西与实践之间仍具有连续性。吉登德拉的团队为天然气工人设计了一个非常大的住宅。他们看到了“基本住房”的概念是如何创造出一个居民喜爱的社区的。多西的低成本住宅密度高,规模小。两到三层无电梯的简单建筑,促进发生在街道层面上的社区生活。多西很早就发现了汽车给社区带来的问题,并小心地将人车分离,始终以人优先。他还注重实用、低价的可持续性。当时人们既没有空调也没有保温材料,在现实的气候条件下,锡制屋顶对居民来说是一个主要问题。更重要的是,吉登德拉看到了,多西是如何在这些极其不起眼的项目中保持艺术议程的。这些项目的美赋予社区以身份,使新居民为他们的家感到自豪,是多西关于所有权和身份认同的基本经验。
之后,在多西的推荐下,吉登德拉离开了印度,去美国学习、实习,并且建立了家庭。在几十年间,吉登德拉一直与他的导师保持着联系。经过一段时间,后见之明使得吉登德拉发展出了类似于“多西统一理论”的东西。吉登德拉觉得大多数人误认为多西主要是一个建筑师或城市规划学家,他认为多西真正的才华在于“四大支柱”:机构创建者、教育者、传播者和远见卓识者。
从吉登德拉的学生经历中,可以看出多西作为一个机构创建者和教育者的例外主义。我质疑任何当前大学教授或管理员对人才需要的想象:建立一所新学校,提高土地和建设资金,协调与政府机构,吸引世界上最好的教学人才,创造一个独特的、与文化相关的教育学,说服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接受这个未经测试模式的风险,然后一点一点成长为国家最著名的机构。难以想象的是,多西在他三十多岁时做了这样的事,一边教授他自己的课程,开启自己的职业实践。
但是多西个性的另外两大支柱——传播者和远见卓识者——是当代设计文化中被完全低估和迫切需要的品质。
对多西来说,沟通根植于移情和好奇。在我们的讨论中,吉登德拉反复强调多西是“如此简单明了。”他乐于给国际学术界的听众讲课,也喜欢和有经验的建筑商谈话,或者和一群乡下老奶奶坐在泥地上。无论如何,他都真诚地关心每一个人。在参观时,吉登德拉担心多西会浪费宝贵的时间。但是多西喜欢和聊天,从而了解对方的生活和工作。尽管他有众多交流者,他还是会记得你们谈过什么,比如你们孩子的名字和他们的兴趣。这就是从多西深不见底的同理心中产生的好奇心。在课堂上,多西总是坐在前排的地板上,像好学的学生一样认真地记笔记。但吉滕德拉注意到他的导师接下来做了什么:“我们都做笔记,但多西会在结束后试图把这些点联系起来。”这就是多西的沟通能力,一种倾听的能力,一种跨文化、跨课堂、跨理论、跨范式、跨学科的沟通能力。
多西的沟通风格是如此地充满深思熟虑、彬彬有礼和富有哲思,以至于很难将其与主导了社交媒体和在线评论区的当代设计讨论的强烈抨击联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不难看出吉登德拉和许多多西的学生是为何把他看作是建筑领域的精神领袖。
这就带来了“视野”,这是多西和他的普利兹克奖给我们的最后一课,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尤其是对于正试图在拥挤的行业中真理的年轻建筑师们来说。我想从吉登德拉那里知道的是,多西是如何成为多西的。他曾经是一名30岁的“外国设计师”,在欧美的“大师”工作室工作,接着他成为了现代印度建筑师的完美标杆。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吉登德拉并不确定,但他认为这种转变是迅速而彻底的,“就像甘地意识到他将不再穿西装一样。”甘地的换装绝不是肤浅的,而是建立在对自我彻底的重新定义的基础上。有趣的是,多西的转变并没有排斥外国的影响。相反,作为一个国际化的印度建筑师,他将这些影响融入到新世界观中,使用当地的材料、基于传统,为当地的生活方式和人们进行设计。 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多西就有了为国民创建可持续、宜居、低成本社区的远见。他在当地文化的背景下做到了这一点,而没有被明显的省区化、民族主义或怀旧主义所羁绊。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他耐心地跨越文化的藩篱,交流传播这些理念,建立联盟和机构推动它们向前发展,并培训这一代人进行实践……
就是如此。我明白了为什么吉登德拉的“多西统一理论“对今天的建筑界如此重要。我们喝完咖啡,聊了聊孩子,然后道别。我走向我的车,想着我的工作。
译者:张心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