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的社会发展状况为中国当代建筑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生长环境,而上海作为中国主要的设计中心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阅读中国当代建筑的理想切入点。立足于上海的建筑师刘宇扬,出生于台湾成长于美国,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多元的文化背景使其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建筑路径,并通过大量的实践项目,显示出了在大环境中自身的话语权。在以下与笔者张益凡(YF)的访谈节选中,刘宇扬谈及了他自身的设计思路、理念源起,以及职业精神等内容。
无倾向性
YF:您主持完成了众多类型的项目,但作品中未见明显个人符号化特征,整体呈现一种“无倾向性”。
刘宇扬:“无倾向性”说得非常准确。有一个拉丁文的词在我学生时代就经常被教授提及:a priori。简单理解就是“先入为主”——在任何设计上,你是否有先入为主的思路和立场?就此,我明确采取的是没有先入为主的态度。任何事情,不管是基地条件、项目类型、还是业主个性,在第一瞬间对我来说都是扁平的。我不会一开始就以侧重形式、材料或技术的先入为主观念切入项目。我会在过程中去提炼一些元素。就好比赛马,大家同线起跑,逐渐有一匹马冲到前面,这时,你就是看到了潜能和可发展的突破口;但是前提是这些都是马,比赛总还是在建筑学的体系里去进行,当然这个体系也包括规范因素、社会因素和经济因素等。
YF:这个设计思路隐约体现出一种通属的(generic)包容性,最终形成一个稳态。但有的项目中某些设计元素也似乎在充当着稳态中的扰动。
刘宇扬: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看到的一个结果,未必是方法论的必然。关于包容性,要回溯到我的成长环境。除去“总统府”、圆山饭店这种符号感很强、但与日常城市生活无太大关系的建筑,台湾的城市是非常有包容性、无地标性的——台北101是很晚的事情。我在台北住了几年,台中、台南、台东甚至很小的苗栗我都居住过。作为一名少年,我吸收感受了各种类型的城市空间。而设计的自发性、感性层面的内容,在台湾的城市里也都可以看到。这些经历是不可能被完全掩盖的。这让我很自然在设计上,不管是大型的城市项目、建筑项目或是室内项目,就包容性和通用性有一个比较清晰的价值取向。但这不表示不可以有地标,或者我们的项目不能也成为地标——但它是哪一种地标?肯定不是形态上夸张夺目的那种。
YF:这种包容性和通用性让人自然联想到“商业”,而商业又引出了另一个词“实用”。
刘宇扬:这其实是跟社会的一种关系。若你所有的项目都跟商业脱离,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你跟这个社会是脱离的。不论对错,这只是个人选择。我也希望借机去学习一些商业逻辑并看如何变成设计逻辑,更多时候是我的设计逻辑反过来去引导商业逻辑。但并不是说因为接受一个商业项目就无论如何要干出来,导致出现一些我不认可的结果。
对于设计,肯定不是简单地说好用、方便;人在“用”这个方面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哪怕一个不好用的东西,他都能想办法把它用起来。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设计不好用。可以分两个层面来看。首先,空间本身的多用性。比如一个空间,它只能当客房吗?只能当客厅吗?只能当报告厅吗?它能不能有其他的属性?设计如何去允许或者鼓励这种多用途?其次,在特定场景下,因为空间的存在,促使了起初未被需求的功能的发生。例如近期的云庐亭子项目,业主并无会议、聚会之类的功能需要,结果建成之后的第一场活动就是一个高端金融聚会,包括前不久的生日派对也在那里。通过一些建筑策略,这个空间提供了符合当代人体验需求的无限可能性。
秩序的起点
YF:您之前关于空间和使用的描述让我想起路易斯·康(Louis Kahn)所提的“形式引起功能”(form evokes function),我觉得这其中是有联系的。此外,虽说“无倾向性”,但还可以明显看出您在项目中延续着一种“联接”母题,试图创造一种系统秩序。
刘宇扬:我在建筑操作层面上有一个比喻:功能体块就像我们身体不同的部分,而这些部分之间是有软组织的。这种软组织让块与块之间的联接具有了模糊性,既不直接碰撞,也不完全独立。只要这个体系够柔软,以内力去回应外力,在面对基地、形态、功能等这些因素的变化时,我的基本策略就不会由于外部因素而被整体翻盘。而且它有很多发展的可能性,是一种类型学的演绎,比如说在联接体上还可以生长出别的东西,甚至某些特殊的功能。
YF:基于这些,我们再回溯到您早年从医学转向建筑学的那个阶段。我感觉您看到索尔克生物研究所(Salk Institute for Biological Studies)那时是一个比较戏剧性的时刻。
刘宇扬:其实这是一种成长过程,而不是在某一个阶段突然想到要如何做。当时我正在思考之后的专业走向,看到索尔克研究所是一个关键点,同时心中也酝酿有几个小片段。大约15岁时我在曼谷看到皇宫以及很多寺庙,第一次感受到空间的强烈秩序,那是与建筑专业完全无关的个人体验。18岁时我去了东京,在距离不远的热海也看到了一个寺庙,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与日本很多寺庙类似,经过蛮长的一段参道,再到第一进的院门,然后再进入,之后再走一段。当然现在回过头去看,这是典型的寺庙行进路径。这两件事在我脑子里发酵,让我开始感受这种路径、秩序感。这种秩序是序列式的,一段有,一段又松弛,是一种中间断开的连续性。后来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经历对我也是一个催化剂。那里的校园空间提供了一种结合地形的规划体验,同时各个建筑又在粗野主义(Brutalism)统一性下各自展现出独特性。从某种意义上,这些在我真正学习建筑之前就已经给我灌输了关于秩序的想法,它不是一种绝对的秩序,而是相对的。
康的建筑当然非常纯粹。当时我并不是因为学习建筑就奔着它去,我只是听说,就去了,之前并没看过照片。穿过一片树林,然后就是一种被震撼的感觉。这与我先读了建筑学,先在书本上研究它之后再去现场,是不一样的。之后我还多次回访。除去经典的轴线对称,我观察更多的还有两边功能性建筑的连廊联接方式。可能这些事情都加深了我对秩序的理解。当然,这栋建筑太经典了,也是很多人实践的坐标原点。
YF:这种原初性的感知想必是非常难忘的。
刘宇扬:于我来说,其实这是一种很直接、或是很直觉的体验,它不是经过专业训练之后的一种解读。这种体验可以说是无可复制的,也就是说很多经验你只能有一次。如果你足够敏感的话,你可以吸收到那第一次给你的特殊性。这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看我很多项目比较少重复。过去这么多年来,我试图尽量多地保持或者创造这种第一次的新鲜感。
YF:您的这种描述其实让我想起禅宗所提的“棒喝”,以及叔本华提倡的“直观”审美,其实都是与某种“真相”或 “理想”的联接。结合到建筑师所谓的“创作”,我们不妨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一下广为人知的《创世纪》的开头。它其实呼应了一个问题:对象,或者说形式,存在的依据是什么?当然先哲们提供了不同的解答,其中就有“理想型”(Forms)这么一说。
刘宇扬:我的建筑本身不追寻所谓的理想型,但一直寻求一种“理想状态”(ideal condition)。包括对地形的回应、与周边建筑的对话、跟业主的交流等等。通过对话来形成一个项目的理想态。这里面带有一定的情感、直觉成分,以及很多我能够学到的知识。主义和理论,我都会通过阅读试图去多了解,但我不是理论型建筑师。对于我,一个实践建筑师,最重要的还是在面对每一个项目的时候,怎么处理——有的处理得好一点,有的处理得不尽理想——只能透过每一次的经验,试图让自己再犀利一点。
我觉得建筑师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带着一点造物主自上而下的感觉,并不是说业主要怎么做,你帮他实现而已。创造性是不可否认的。你看《创世纪》里还有一个内容:上帝对他的创造非常满意(God was very pleased with his creation)。这是有一种愉悦性在里面。从这个角度来看设计工作,这种愉悦感是超出所谓的形式、方法、风格、主义的。这是我在创作时希望能够保持的,但包括之前提的新鲜感,这些都会越来越难实现。因为经历过相当时间的实践后,你一定会在某种意义上重复很多事。那么此时的问题就在于如何保持这种感觉,这对我是一个挑战。另一个挑战是关于场所语境(context)。我们的实践地是上海、北京、深圳这类的中国当代城市,大部分的环境是缺乏紧凑性的,新用地太缺乏显著的地形变化。
演进的视角
YF:历史文脉、社区营造和智慧未来,是您目前主要的三个关注点?
刘宇扬:大概三年前,我梳理了一下过往的工作,归纳出了这三个线索;当然这也是标签的一种,有助于他人更快地理解。它既不是目标,也不是宣言;就像是结构与结构之间的一个节点,它并非完整结构,但它对整体结构肯定起到一定作用。有了这个之后,我在做新项目时,心里会想它到底属于哪一类?还是说我可以不理会这个?如果不理会是不是就放弃掉?我还在思考。
其实有时候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心态,不去试图把所有事情都变成一个完整叙事,很多时候你想要表达的不一定就那么全面。我认为这里面有很多可变的、可成长的、可进化的空间。前两天我因为写一篇文章,就翻阅到上海2035年总体规划文件,当时就感觉到自己好像很久没去有意识关注这个层面的事了,突然就有一种熟悉感。应该再好好挖掘,回到宏观层面,其中可能有不少有趣的点。
YF:确实依旧可以看出您20年前跟随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做的珠江三角洲城市化研究对您视角的影响。除去这些技术性内容,我还很好奇的是,您说过“建筑师犹如天使”,要“重现看不见的光”,具体指的是什么?
刘宇扬:这是基于行业专业性的一种比喻,比如你是医生,你也是天使,你有责任告诉病人是非对错。在专业性上,不是简单的我尊重你的意见,还是有一些要捍卫坚持的东西。而“光”是比喻建筑给人们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比如还没有专业学习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建筑,就看到了那束光。那么通过我们创造的东西,哪怕是很小的项目,你会看到使用者在这个空间中产生的那种愉悦感。我觉得这个就是我们可以带给人的光,不管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重点是他感受得到。这是我们最终的一个目标——不求改造世界,但求为人们带来一束光。(笑)